第7章清洁公司的社长

敲门声响起时,清濑弘毅正叼着菸斗,坐在安乐椅上,摊在膝上的是相当厚的一叠档案资料。

“是马许吧?进来吧。”弘毅暗自提醒自己此时语调要沉着。

门打开,顶着一头花白假髮的山田郁夫走了进来。

“韦克先生,第五卷手记完成了。”山田以天生的低沉嗓音说道,接着将带来的书本递至弘毅面前。

“终于完工了吗?我就是在等这个呀,马许。魔王馆杀人事件全纪录。这下子我又忍不住回想起那满溢知性的兴奋与紧张感的每一个日子了。只不过遗憾的是,那之后,对那位有着艺术家脾气的兇手──”(注:此段舞台剧脚本乃是取自东野圭吾短篇作品〈名侦探退场〉(名探侦退场),收录于《那时的某人》(あの顷の谁か)短篇集中。主人公为垂垂老矣的名侦探安索尼.韦克(アンソニ─.ワイク),助手为休.马许(ヒュ─.マ─ツュ),故事叙述缅怀着昔日荣光的老侦探与助手,期待并真的再度遇上宛如艺术作品般的难解事件。有一说此短篇为《名侦探的守则》的原型。)

“停停停!”出声的是身兼剧团导演的篠冢。弘毅不由得垮下脸,因为篠冢若是很满意大家的演出,是不会在演员讲台词讲到一半时喊卡的。

“弘毅,你是怎么了?这根本就是在背书嘛。我不是说过吗?这段台词混合了主角的自尊、对于往昔的怀想以及感歎,你要再多放点感情进去才行啊。”篠冢摆出严峻的脸色。

“对不起。请让我重来一次。”

“不,先暂停吧。我要想一下。──所有人休息十分钟!”篠冢对现场的工作人员说道。

笼罩着狭小排练场的紧张空气倏地缓和了下来,弘毅也从戏剧的世界被拉回了现实。

虽然篠冢说休息十分钟,但事实上过了休息时间,大家还是无法继续排戏,因为导演与第一男主角正在办公室里谈话。不,那不是谈话,应该算是告知吧。篠冢命令弘毅退出这次的演出,原因是弘毅无法专注在演戏上。

弘毅低头道歉,他知道导演的指摘并不是个人偏见。

“我会注意的,一定会竭尽全力专注演好这齣戏。”

“脸抬起来啦,又不是要你道歉,我也知道你为甚么没办法专心啊。母亲遇害,而兇手还没抓到,碰到这种事,任谁都无法专心做事吧。”

弘毅抬起脸,直直望着篠冢。

“不,我可以的。我一定会专心演戏,不会让您失望的。”

篠冢眉头紧蹙,摇了摇手说: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要是逼自己专心就能专心的话,大家也不会这么辛苦了。我知道你是拚了老命在揣摩这个角色,也一直觉得你有演戏天分,但是,现在的你不是能够上台演戏的状态。这是身为导演的我所做出的判断。”

弘毅再度低下头,但这回不是道歉,而是由于失望而垂下了头。

“真的不能上场吗?”

“这齣戏就先Pass 吧。”篠冢语气沉稳地回道:“总有一天会需要你来挑大梁的,只不过,我已经讲了很多遍,你现在这个状态是没办法演戏的。等你克服这次的难关,不必刻意提醒自己也能够专注演戏的时候,再来演我的戏吧。当然,要麻烦你当主角哦。”

弘毅紧咬着牙关,再次望向篠冢。

导演大大地点了个头回应他的视线,“等你母亲的事情解决了,你再回来吧。”

“是。”弘毅毅然地回道。

弘毅正要前往的大楼,距离滨松町车站步行只需几十秒。看到外头贴着“高町法律谘询事务所”的招牌,他不禁暗忖,到底要多少钱才租得起这样的办公室呢?因为他也有个刻板印象,觉得当律师的应该都很有钱。

事务所位于三楼,玻璃门的另一侧坐着一名年轻柜檯小姐。弘毅怯生生地进了门,报上姓名。

“不好意思,我和高町律师约了四点碰面。呃,不过,不是要找她谘询法律问题,是有点事想请教她……”

“好的,请您稍待。”

柜檯小姐拿起话筒,转达弘毅来访一事,讲没两句便挂上电话,接着对弘毅说:“请往里面走,在标示三号的房间内稍待一会儿。”

这间房间约一坪半大小,只摆了会议桌和几张摺叠椅。弘毅背对门口坐下,心里有些紧张。

被篠冢撤掉主角一职之后,他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该做甚么。峰子的死确实紧紧缠绕着他的心,不仅因为尚未破案,由于他察觉了自己从不曾为母亲付出,这一点也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离家出走后,他满脑子都是演戏,几乎没想起双亲的事,连被告知他们两人离婚的时候,他也只觉得你们自己决定就好,听过就算了。因为父母两人都是大人了,自己决心要从此分开,各走各的路,并不是第三者能够插嘴的事,即使他是他们的儿子也一样;再说,他原本就毫不在意双亲的感情是否和睦。

但是,峰子的心态却不是如此。当然,离婚后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她一定是非常认真地考虑着工作与自己的将来,但这并不表示独生子的事情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之所以会搬去小传马町那块人生地不熟的土地,有个重大的原因,那就是儿子的女友打工的洋菓子店位在那儿。她发现儿子的女友有了身孕,无论如何都想就近守护他们。

而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向儿子的女友表明自己的身分。可能是因为不想惹弘毅不开心,还有另一个可能原因是,她担心前夫直弘要是得知消息,恐怕会出手干预。

“三井女士搬来小传马町之后,一定每天都怀抱着雀跃的心情期待着,而且一直沉浸在默默守护所带来的喜悦里吧。”

这是加贺之前告知他峰子搬迁原因时所说的话。那时听起来像是在打哑谜,而现在,他知道那位刑警想告诉他甚么了,但却是令他心痛不已的事实。

他前往加贺告知他的那家洋菓子店,见到那位应该是怀了孕的女店员之后,他和亚美都哭了。亚美没见过峰子,却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她还说,她多希望峰子不是认错人,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位女店员。

一想到峰子的心思,弘毅的心就好痛。重新体认到母亲对他的爱的同时,也察觉了愚蠢的自己竟然从不懂得珍惜。要是自己时常联络峰子,她可能就不会被杀了。想到这,弘毅总觉得峰子的死,自己也要负一部份责任。

篠冢说的没错,他现在这样是不可能集中精神在演戏上头的。他觉得他有该做的事,那就是进一步认识峰子。对于母亲这个人,他所知相当有限,因此关于峰子遇害的可能原因,他毫无头绪。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把命案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但至少,他想了解峰子直到死前在想些甚么,又是过着甚么样的生活。

不过话虽如此,他其实不知道该从何着手。不但小传马町的峰子住处目前由警方监管,电脑、手机等等得以窥见峰子生活细节的物品也都在警方那边,即使身为峰子的儿子,也无法随意地拿来检视。

他苦思良久,想起加贺说过,峰子在办理离婚手续时曾经委託了律师,而后来峰子与那位律师仍偶尔会透过电子邮件联络。这么说来,或许那位律师多少晓得峰子的近况也说不定。

那么,要如何才能与那位律师取得联繫呢?他只想得到一个方法。虽然百般不愿,他还是拨了电话给父亲直弘,询问峰子当年那位律师的联络方式。

“你知道那要干甚么?那个律师怎么了吗?”直弘的语气似乎带着怒意。

“我要干嘛跟老爸你无关,告诉我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我不可能不问清楚目的就告诉你吧,现在是甚么状况你又不是不清楚,要是你插手做了甚么不该做的事,妨碍到人家警方办案就麻烦了。”

“我才不会碍到他们办案呢。我只是想多了解妈一点。”

“那就是我说的碍到人家了啊。现在警察正在全面侦查中,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你就乖乖地等消息吧,外行人不要插手。”

“你没听懂我在说甚么吗?我并没有要去调查命案的真相,我只是想知道关于妈的事情啊。”

“你想知道峰子的甚么事?”

“甚么都想知道。我对妈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想多认识她一点。而且讲白了,老爸你也一点都不了解妈吧?你压根不知道出事前的她都在想些甚么吧?你晓得妈为甚么会跑去那种地方……跑去日本桥的小传马町租房子住?你晓得吗?你根本不知道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直弘问道:“那你又知道吗?”

“我知道啊,那是老爸你作梦也想不到的原因。不过你放心吧,那跟你一点关係也没有。而且你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是不痛不痒,只会觉得妈很傻罢了,所以我不会告诉你的,而你不知道也不会少一块肉。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想深入认识妈的一切。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点我可以保证。”弘毅一口气讲了一大串。

两人的对话再度出现沉默,这回比方才要长了许多。弘毅听到话筒传来一声粗重的歎息,直弘开口了:“你等一下。”

没多久,直弘唸出那位女律师的姓名与联络方式,她的全名是高町静子。

“你可能会觉得我事到如今还讲这个做甚么,”直弘先加了但书,“我们当时之所以协议离婚,是峰子先提的,她的理由是,她想开拓新的人生。我虽然觉得她太任性,还是答应了。协议过程当中确实出现了律师居间处理,但是关于财产分配金额的部份,我们双方是和平达成协议的。”

“干嘛特地跟我讲这个?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位律师自然会告诉我同样的内容吧。”

“我先告诉你是因为,同一件事的解读会因人而异,有可能那位律师会告诉你说,是她介入调停才达成协议的,但其实我们的离婚根本不需要请到律师。我只是先让你知道这一点。”

“如果你是要让我知道你们是怎么分财产的,那大可不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已经拿到了律师的联络方式,和父亲就没甚么话好讲的了。弘毅说完便挂了电话。

高町静子年约四十,是一位体形略显圆润的女性,圆圆的脸蛋给人容易亲近的印象。弘毅心想,要是怀抱着不安的女性前来找她谘商,一定会觉得很安心吧。

他起身行了个礼,谢谢高町静子愿意拨冗见他。高町静子点点头,招呼他坐下。

“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请节哀顺变。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是。真的很讶异。”弘毅应道。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也很震惊。你可能听说了,我和你母亲直到最近都还有几次联络,可是,从她身上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相反地,我看她终于得以独立过日子,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里呢。”

“所以关于那起事件,您也没有线索吗?”

高町静子顿了一顿,点点头说:

“嗯,与那起命案直接相关的线索,我并不清楚。”

弘毅觉得她这说词似乎预留了退路。

“请问,您和我母亲是在甚么时候认识的呢?”

“当然是在你母亲下定决心要离婚的时候呀。她透过朋友介绍,得知了我们事务所而前来谘商。之前彼此是完全不认识的。”

“那么,我母亲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妳们仍保持着联络,只是出于单纯的私交喽?”

面对弘毅这个提问,这位没架子的女律师也登时脸色一沉,谨慎地挑选用词说道:

“要说是私交,也算是吧。三井女士有时会传电子邮件告诉我她的近况,而我有时间的话就会回信──嗯,大概就是这样的交情。许多离婚女性内心会感到不安,而我也就抱着售后服务的心态,儘可能地陪她们聊一聊。不过当然,若是牵涉到法律相关的谘商,是不可能免费的。”

“您刚才说,与命案直接相关的线索您并不清楚,那也就表示,若是间接相关的话,您是晓得一些事的喽?”

高町静子微微地笑了。

“我和三井女士都是成年女性了,透过电子邮件不会只是闲聊琐事吧。”

“请问妳们都聊了些甚么呢?”

高町静子脸上仍带着微笑,却对着弘毅摇了摇头。

“虽然你是三井女士的儿子,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个律师,对于委託人的个人隐私有保密的义务,即使妳母亲人已经过世,并不会改变我是她的委託人的事实。”女律师的语气非常沉稳,但所言的一字一句都带着自尊与高度的专业意识,弘毅当场哑口无言,暗忖这要是在法庭上,应该能够成为极强大的武器吧。

“不过,”高町静子眯细了眼,“一如我一开始所说,你母亲似乎过得很幸福哦,透过她的邮件内容都感觉得出来。她对于自己的未来思考了很多,但我想那些都和命案没有任何关係就是了。”

听到她这番话,弘毅的胸口又热了起来。峰子寄出的电子邮件内容之所以会满溢着幸福感,毫无疑问是孙子即将出生一事所带给她的欣喜使然。

然而如同刚才高町静子所说,两位老大不小的女性,彼此的邮件往返不可能只是为了分享喜悦。究竟峰子找高町律师是在谈些甚么呢?

看样子从这位女律师口中是不可能问出来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毫无预警地,某个人的面容浮现脑海。这个人应该会愿意透露吧?

“怎么了吗?”高町静子问道。

“嗯,没事。真的很谢谢您,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弘毅说完便站了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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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上的对讲机响起,正在审阅文件的直弘立刻接起话筒。“喂。”

“岸田先生到了哦。”传来祐理那些微沙哑的声音,但直弘就是喜欢这调调,每次听到都觉得心灵受到了抚慰。

“请他进来。”直弘挂上了话筒。

门旋即打开来,岸田要作那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瘦到看上去简直像是将整套西装直接挂上衣架似的。

“试算结果出来了吗?”直弘一面朝会客沙发走去一面问道。

“出来是出来了,不过我先讲结论,不是太漂亮的数字哦。”岸田在直弘的对面坐下,从公事包拿出档案放到茶几上。

“关键果然是在人事费用上头吗?”

“是的。目前兼职与派遣员工共有七十人,我很希望您能裁到剩下五十人就好,那么一来还能看见一线曙光。”

“要我裁掉二十个人?绝对不可能啊,业务会忙不过来的。”

“那,至少裁掉十个。”

“唔……”直弘正沉吟着,门突然打开,祐理打了声招呼走进来,手上端着摆有茶碗的托盘。她由于个头高,膝上裙的裙襬显得尤其短。她将茶碗放到直弘面前。手长腿长的她,指头也很长,左小指戴着一个明显是手工製的银色戒指,那是来自直弘的礼物,而她颈子上那条镶有小钻石的项链,也是直弘送的。

送上茶水之后,祐理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她在场的这段时间,直弘与岸田都没吭声。

“看来只能砍人了啊,……十个人。只能由我来当坏人……”直弘低声嘟囔着。

“现在景气这么低迷,有的公司甚至在内定的新人即将入社前突然取消其录取资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请从兼职和派遣当中砍掉十人,还有呢,我个人希望能再加一个,总共裁掉十一人。这家公司不需要负责倒茶水的员工吧。”岸田说完,拿开茶碗的盖子,啜了一口茶。

“你又讲这干甚么。”直弘撇起嘴。

“社长,您创社至今几年了?”

“好像是二十六年吧。”

“二十七年。在您约莫三十岁、创立这家清洁公司的时候,说老实话,我根本没想到您能够经营到今天这个规模。是到现在我才敢坦白讲,我当初只是抱着赚零用钱的心态接下您的业务,而且那时候我才刚挂上税务师事务所的招牌没多久,顾客还不多。”

“你的确常把这话挂在嘴上,说没指望靠我赚大钱,是吧?”

岸田是直弘大学时代小他一届的学弟。直弘刚创业之际,委託岸田介绍公认会计师给他,后来自然而然就将公司财务全权委託岸田管理,一晃眼就是二十七年。

“我承认您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这个业界能够成长到如此兴盛,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所以至今我从没对您所做的决策有过任何意见,但是唯独她这件事,请您听我一句劝。”

“我已经听你讲过好几次了。”

“再让我说一次就好。如果您觉得人都雇了,不好叫人家走路,那至少把她调去别的部门吧。再怎么说,让她当社长秘书也太明显了。”

“甚么东西太明显?”

岸田喝了一口茶。

“昨天刑警跑去我的事务所,问了一堆事情才离开。简单讲就是,警方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她和清濑社长是甚么关係呢?他们是甚么时候认识的呢?都是些我答不上来的问题,您知道我有多焦虑吗?”

“你在焦虑个甚么劲儿?把你知道的告诉刑警就好了啊。”

“您是要我直接回答说,那个女的是您常光顾的酒店的公关小姐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后来我没办法,只好回答说我不是很清楚她的事情。”

“是吗。OK啊,这样回覆不就好了。”

“社长,我这么说是为您好。爱人是不能拉进公司里当员工的,您要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那就结婚吧,反正您现在是单身,没人会说话的。”

直弘凝视着岸田那张瘦骨嶙峋的面孔。

“前妻才刚遇害,我却再婚?你觉得人们会怎么想?”

“不然不结婚,让她住到您家去呢?”

“那样给人的观感更差吧。总之,我的私事不必你插嘴,我可不想连私生活都被你管东管西的。”

“我不是要管您,是想给您忠告──”

“这份资料,”直弘拿起摆在茶几上的档案,“我晚点慢慢看,决定好对策再联络你。”

岸田歎了口气,摇着头站起身。

“您这么做,对公司也很不好啊。突然雇了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员工之间不可能不起谣言的。”

“爱碎嘴的家伙就让他们去讲吧。员工在社长背后指指点点,又不是甚么稀奇事。”

“怕就怕想挽救也为时已晚了啊。”

岸田离开没多久,门打了开来。祐理连门也没敲,便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走了进来。

“妳都听到了吗?”直弘问。

“听到了。我好像……给清濑先生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妳别管他说甚么。社长是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位刑警叫住我。他说他姓加贺。”

直弘啧了一声,眉头紧蹙。

“我认得那个人,他是本地警署的刑警,我去峰子住处时和他打过照面。他找妳甚么事?”

“我也搞不太懂。他问我的问题,感觉都跟那起案子八竿子打不着。”

“譬如说?”

“他说,看我个头很高,问我平常是不是有运动的习惯;还问我喜欢哪一类的首饰。”

“首饰?”

“他看到这个戒指就说,这东西很少见吶。”祐理伸出左手,“还要我把戒指借他看一下。”

“妳让他看了吗?”

“嗯,因为我想不出理由拒绝……”

直弘点点头,歎了口气,“看就看了吧……”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妳甚么都不必做。”直弘说:“放心吧,那个刑警不可能查得出甚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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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一家有着木框窗户与红砖墙、令人感受到浓浓日本昔日风情的咖啡店。店头的红色遮雨棚上方是店招牌,上头写着“创立于大正八年(注:大正八年,即西元一九一九年。)”的字样相当醒目。店内的客席空间密集地摆上木质方桌,各桌都配有略小尺寸的成套椅子。

客席大约三成坐了客人,看得到几名上班族的身影,但大多数的客人显然是本地的老人家,约在这儿聚头谈笑。弘毅思忖,听说现在咖啡店生意都不好做,或许就是得靠这些客层的人们来消费,店才撑得下去吧。

“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喫茶去』三个字,你看到了吗?喫茶店(注:日文的“喫茶店”泛指茶馆或咖啡馆。)的『喫茶』,来去的『去』。”端着咖啡杯的加贺如此说道。他今天也穿得很休闲,T恤外头搭了件白色衬衫。

“我一直很好奇,那是甚么意思呢?”

见到弘毅的反应,加贺似乎很开心。

“那是禅宗的说法,也就是禅语,一般说是劝人『喝杯茶吧』的意思。”

“是喔?”

“只不过,原文的语气和这个解释不太一样,比较接近『去喝杯茶再说吧』,带点命令的味道,据说是后来自然而然转意成了接待迎客的用语。”

“哇,加贺先生不愧是在地人,对这些渊源都很详细呢。”

加贺苦笑着摇了摇手。

“我才刚调任来这里没多久,也就是所谓的新参者。刚才告诉你的那些,是这儿的常客告诉我的。这座町很有意思呢,不过是走个几步,就能得到许多新发现,好比鸡肉串烧店的招牌餐点却是煎蛋捲,很有趣吧?妳母亲每天前往水天宫参拜,我想她这一路散步起来,一定也很开心的。”

乍听像是与案件毫无关联的闲聊,却是不着痕迹地切入正题,弘毅很佩服,这应该就是刑警的话术吧。

“所以,你想问我甚么呢?”加贺问道。今天是弘毅主动约他出来的。

弘毅喝了一口冰咖啡之后,对加贺说,他想知道峰子和高町律师两人往来电子邮件的内容;弘毅也坦白告诉加贺,他跑去见过高町静子了,但是对方不肯透露。

加贺一逕盯着咖啡杯内,默默地聆听,等弘毅说完,他才抬起脸来眨了几次眼。

“伤脑筋,我看起来像是会轻易透露侦查机密的人吗?那我还真是刑警失格了。”

“不是的,绝对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希望多了解我母亲生前的生活,却想不到其他方法……。会找上加贺先生您,一方面是因为之前曾和您聊过,所以我就擅自想像,说不定您会愿意告诉我……。对不起。”弘毅的双手在膝上紧紧握拳,掌心冒着汗。

加贺将咖啡杯放回桌上,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我是开玩笑的,别那么惶恐呀。虽然以我的立场,不能随随便便透露侦查机密,但若是为了进行侦查而透露机密,倒是可行的。”

“咦?”弘毅不禁回望刑警。

加贺将上身稍微凑向前,双肘抵着桌面。

“在告诉你之前,我有件事想先问你,是关于你双亲的离婚。我就直说了,你觉得原因是甚么呢?”

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弘毅有点困惑。

“您是问离婚的原因吗?这部份我也和其他的刑警先生说过了,应该就是所谓的个性不合吧。”

“就你所看到的,你觉得他们个性不合到非离婚不可吗?”

“我听到他们离婚的消息时,老实说我并不意外。虽然父亲说是母亲单方面要求离婚的,但是我父亲从不关心家庭,我母亲会心寒到想离婚,其实不难想像。”

“原来如此。”

“这件事,有甚么疑点吗?”

但加贺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问道:“你知道他们的离婚财产分配,你母亲拿到的金额是多少吗?”

弘毅上身略微一缩,“那部份,我完全不知情。”

“这样啊。”加贺一脸陷入沉思的神情。

“呃,加贺先生……?”

“三井峰子女士──你母亲啊,”加贺又开口了,“她到了最近,好像开始觉得自己得有一笔钱在身边才行。当然,她手上还有透过离婚财产分配拿到的钱,但似乎不足以让她安心。可能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翻译工作恐怕无法顺利继续下去,因为提供她案源的友人突然决定移居国外了;至于另一个原因,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了吧。三井女士一直深信自己就快添个孙子了,这么一来,她当然会想在经济方面资助这对年轻小夫妻。”

听着刑警的这番话,弘毅脑中突然有个甚么闪过。

“所以,我母亲和高町律师的邮件往来,是在谈钱的事吗?”

加贺再度拿起咖啡杯。

“关于这一点,我们等一下再说。总之关于财产分配的金额,三井女士似乎希望能够与对方──也就是清濑直弘先生再谈过一次。”

“她在想甚么啊!”弘毅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到最后走上离婚一途,我父亲也有责任,可是先提离婚的是她,两人都达成协议的金额,怎么又──”

“好了,先别激动。”加贺安抚道:“我刚才也说了,三井女士的身边突然发生太多意想不到的状况,也不能太苛责她;而且三井女士自己也很清楚,以她的立场是不可能任性要求对方重新分配财产的,只不过她想到,如果有了够力的筹码,或许就有可能重新谈判了。”

“够力的筹码?甚么意思?”

“如果她找到了造成他们的婚姻无法继续的原因,而肇因者是对方,不就能够以赡养费的形式要到钱了吗?”

这迂迴的说话方式,让弘毅听得有些混乱,但他在脑中複诵了几遍,也听懂加贺想说甚么了。

“您是说,如果查到我父亲出轨的证据的话。是吗?”

加贺似乎有点在意弘毅突然拔高的声音,迅速环视四下之后,视线再度回到弘毅身上。

“看你这反应,显然心里没数啊。”

弘毅摇了摇头。

“不是有数没数的问题。我后来和父亲都没碰面了,就算他在外头有女人,我也不可能察觉到甚么。”

“你之前还住家里的时候呢?你父亲与异性的往来状况是不是比较随兴,或是你曾经撞见你母亲和父亲因为这一类的事情起争执?”

“就我所知,从来没发生过那种事。我父亲虽然不顾家庭,却不代表他在外头玩女人,他只是个全副精神都放在公司的工作狂,我很难想像他会搞外遇。”

加贺点点头,接着似乎有些犹豫地从口袋掏出手机,按了按按键,将液晶画面亮到弘毅眼前。

“这是违反规定的,所以请你别把看到的说出去。”

画面上映出的是一名身穿套装的年轻女子,似乎没察觉到自己被拍照了。

“这是偷拍吗?”弘毅问。

“所以我不是跟你讲这是违反规定的嘛。”加贺戏谑一笑,“你见过这名女子吗?”

“这个人长得很漂亮呢,不过,我没见过。”

“你再看仔细一点,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弘毅再次端详着手机画面,的确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也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将这个感想告诉了加贺。

“这样啊。”加贺将手机收回口袋。

“这个人是谁?”弘毅试着问道。

加贺的脸上再度露出些许犹豫,接着开口了:

“她是这阵子出现在清濑直弘先生身边的女性。不过,请别误会,目前还没确定他们之间是恋爱关係。”

“可是加贺先生您应该是在怀疑这名女子可能是我父亲的情妇吧?”

“说是情妇也有点奇怪。清濑先生现在是单身吧?只要是在离婚后,他想和谁交往都是他的自由,也没义务负担前妻的赡养费。”

加贺特别强调“只要是在离婚后”几个字,弘毅听出了刑警话中的弦外之音。

“原来如此,如果我父亲是在离婚前就和那名女子交往,我母亲就有可能争取到赡养费。”

“你的直觉很敏锐呢。”加贺笑着说道。

“因为既然加贺先生您会偷拍这名女子,就表示您怀疑她与案子有关联呀。”弘毅边说,边想到了某个可能性,“您是不是在怀疑,我父亲其实在离婚前就出轨了,而他察觉我母亲似乎嗅到了蛛丝马迹,所以下手杀了我母亲?”

加贺直视着弘毅。

“你不但直觉敏锐,推理能力也很强嘛。”

“别挖苦我了。我猜对了吗?”

加贺换上严肃神情,将杯里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警察必须考虑各种可能性,我的确有同事正沿着你刚才说的那个可能追查中。”

“加贺先生您呢?您也在怀疑我父亲吗?”

“我吗?嗯,你说呢?不过我怎么猜测都无关紧要吧,因为地方警署的探员本来就只是辅佐警视厅刑警的角色呀。”加贺看了一眼手錶,“哎呀,都这个时间了。抱歉,我是很想和你多聊一点,可是接下来还有事要处理。”说着一把抓起帐单,站了起来。

“今天这应该由我来付……”

“你剧团那边还没出师吧?得节省点才行哦。”加贺拿着帐单走向收银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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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直弘从大楼正面玄关走出来,弘毅倏地缩起脖子,不过直弘应该是不可能留意到马路对面速食店里头的动静。只见他举起手招了计程车,不知要去哪里,平常他都是步行到车站搭电车回家的。

过没多久,一名穿着白罩衫的年轻女子随后步出了玄关,正是弘毅在等待的目标,他全身的血液顿时冲上脑门,而由于他急着站起身,小腿还撞到了桌脚。

弘毅冲出速食店,连忙跟上女子,看她似乎是朝车站方向走去。对弘毅来说幸运的是,女子身边并没有同行者。

直弘的公司里,有个弘毅从小就认得的员工。昨天晚上,弘毅拨电话给那名员工,问他直弘的近况,但不知对方是否听不懂弘毅话中有话,一逕含蓄地报告一些中规中矩的事,弘毅急了,乾脆露骨地问:“听说我父亲有爱人了,是真的吗?”对方一听,顿时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不不,只是谣言啦,大家在乱传的而已。因为那个小姐年轻又漂亮,大家难免想开开小玩笑,你别当真啊。”

听到对方试图含糊带过,弘毅更是紧咬不放,“是不是谣言,我自己会判断,你把听到的全部告诉我就是了。”

“那拜託你千万别说出去啊。”对方先叮咛之后,告诉了弘毅,那名女子叫做宫本祐理,四月刚进公司,担任直弘的秘书。

弘毅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加贺给他看那张照片上头的女子。

这位宫本祐理个头很高,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前快步走着,加上步伐很大,弘毅想要追上她,甚至得小跑步才行。

一追到她身后,弘毅调匀呼吸之后,出声了:“宫本小姐。”

女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时,手依旧紧抓着侧肩包的背带。她一看到弘毅,瞬间睁大了眼。

弘毅低头行了一礼。

“抱歉突然叫住妳,我是……清濑直弘的儿子,我叫弘毅。”

她眨了几次眼,轻轻点了个头,“你好……”

“是这样的,我无论如何都想和妳谈一下,只要十分钟就好,妳的时间方便吗?”

她游移的视线透露了她内心的迟疑。突然被人叫住说有话要谈,任谁都会乱了方寸吧,弘毅静静等着她冷静下来。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好的。”她直直地望进弘毅的眼里。

“清濑先生。”直弘才刚走进甘酒横丁没多久,身后就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加贺正朝他走来。

“真巧。不,还是该说,会遇到你并不是偶然呢?”

加贺苦笑着搔了搔头。

“听说您这阵子三天两头跑日本桥这边,这消息在我们专案小组里已经传开了呢。”

“也就是说,警方一直在监视我吗?”

“请别想得那么严重,掌握案件关係人的行蹤,也是侦查上很重要的一环。”

直弘突出下唇,耸了耸肩,“好吧,请问找我有何贵干?”

“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第一个问题就是,您常跑日本桥的原因何在?”

“我一定得回答吗?”

“是不方便告知的原因吗?”加贺笑咪咪地问道。

直弘吁了口气,“可以边走边讲吗?”

“求之不得。这座町尤其适合散步呢。”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过了傍晚,气温也凉快了些,不知何处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经过一间三味线专卖店时,直弘在展示柜前停下了脚步。

“我听我儿子说,峰子之所以搬来小传马町这儿住,背后有个重大原因。我想知道那个原因,这阵子才会一直跑这里。我想在这座町上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会发现答案吧。只不过,套句我儿子的说法,那个原因好像跟我一点关係也没有就是了。”

然而加贺并没有应声,展示柜的玻璃映出他一脸沉痛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清濑先生,您为甚么会答应三井峰子女士提出的离婚要求呢?”

直弘身子陡地一震。

“事到如今,还需要追究原因吗?”

“应该和宫本祐理小姐无关吧?并不是因为有了她,您才同意离婚的。──我说的没错吧?”

“你到底想说甚么?”

“您直到遇上了这次的事件,才终于恍然自己是多么深爱着您的妻子──三井峰子女士,不是吗?这也就是为甚么,您会跑来这个町上四处走看,试图了解您妻子在这里是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我说错了吗?”

直弘缓缓地摇着头。

“我对峰子的心意,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没有甚么恍然不恍然的。再说,离婚应该是正确的抉择吧,对我们彼此都好。我只是想确认离婚是对的,所以想来看看峰子在选择离婚之后有了甚么人生新发现,如此而已。”

加贺听完,沉思了一会儿,从口袋拿出手机。

“清濑先生,您今晚还有其他的约吗?”

“今晚?没有。晚上是空着的。”

“那我们去喝一杯如何?关于三井峰子女士,有一些事想请教您。”

弘毅与宫本祐理走进一家自助式咖啡店,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因为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我就直说了。请问妳和我爸是甚么关係?”弘毅压低了嗓音,却是让对方能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

宫本祐理盯着盛有拿铁的咖啡杯答道:“我是社长的秘书。”

“我不是问妳这个,”弘毅上半身凑向前,“我问的是,你们有没有私底下的交情?”

宫本祐理抬起脸来。

“这部份是私事吧,我应该没有义务回答你。”

对弘毅而言,这就像是出乎意料的一拳反击。由于宫本祐理很顺从地跟着他来到咖啡店,他便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会老实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是他的儿子,应该有权利知道父亲的异性往来状况吧。”

“那你去问你父亲不就好了。”

“我爸不会坦白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来问妳啊。”

“那样的话,我更不该多嘴了。社长一定有他的考量,而我一切都听从他的决定。”

弘毅的左腿在桌下抖着,那是他焦虑时的坏习惯。然而宫本祐理像是毫不在意弘毅的情绪,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喝着拿铁。

不过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弘毅心里急归急,脑子却恍惚地如此想着。宫本祐理看上去有着成熟女性的稳重气质,但仔细观察,她应该年纪不大,和弘毅可能差不到十岁。

“警方在怀疑是我爸杀了我妈。至于动机呢,如果妳是我爸的爱人,而且你们的关係是在我爸妈离婚之前就开始的话,我妈就有权利跟我爸要赡养费,而我爸有可能因为不想付那笔钱而杀了我妈。”

宫本祐理的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父亲?”

“我刚说了,怀疑老爸的不是我,是警方啊。”

但她仍然激动地摇着头。

“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要是你相信你父亲,无论其他人说甚么,你对你父亲的信心都不会动摇的!”

听到她这带有训诫意味的话语,弘毅猛地咬紧牙关。

“妳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只能回答妳,其实我不太相信他。”

宫本祐理的眼神变得严峻,“真的假的?”

弘毅不禁失笑,“妳也会讲这种年轻人用语喔?”

“我怎么讲话不重要吧。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不相信你父亲?”

“不相信啊。或许该说,没办法相信吧。因为妳看他啊,完全不顾家,我妈都提出离婚要求了,也不见他有丝毫反省的态度。然后呢,一离婚就把妳这样的年轻女生拉来身边当秘书,妳教我怎么相信他?我爸连我妈的葬礼都没出席耶!”

宫本祐理仰起脸,接着兀自低喃着甚么。

“妳怎么了?”弘毅问道。

但是她没回答,依旧低声嗫嚅着,只听到她在说:“不行了……,我瞒不下去了……”

弘毅正要出声唤她,她突地面向弘毅,眼神非常坚毅。

“弘毅先生,有件事,我想请你好好听我说。”

“咦?”

“本来,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的,但是我已经再也忍不下去,只能让你知道真相了。”

“真相……?”

“你别打岔,听我说。”然后像是要让自己鼓足勇气似地,宫本祐理将拿铁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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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贺带直弘前往一家叫做“松矢”的店,由于店招牌上写着“料亭”,直弘以为店内都是铺成一间一间的高级包厢,没想到他们被带往的座位不但不是包厢,还是个很普通的桌席。

但直弘对于这家店的关心仅止于此,因为当加贺开始述说,直弘的心思便完全被他的说话内容紧紧吸引。加贺说明的是峰子搬来小传马町的原因,包括她一直在打听独生子的下落,之后得知儿子的女友怀孕,而决定待在他们身边守护,然而没想到那只是许多巧合串起来形成的误会。确实如弘毅所说,这个原因与直弘毫无关係,如果峰子没有遇害,这段故事可能只会被他视为蠢事而嘲笑一番吧,但是现在不然,直弘只是聆听着,胸口就紧紧揪成了一团。

“您觉得如何?”加贺说完整件事,才终于将手伸向啤酒杯,那是飞驒的地方限定啤酒,似乎是这家料亭的招牌之一。直弘也点了同样的啤酒,而他也和加贺一样,一滴酒都还没沾。

“很讶异。我完全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段……”直弘坦率地说出内心感想。

“据高町律师说,三井峰子女士在提离婚当时,并不是没有怀疑您出轨的可能,也觉得只要详加调查,应该会抓到证据的,但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让双方和平分手,因为她想儘早展开独立生活。然而她却在签完协议书之后过了这么久,又反悔想向您争取赡养费,表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喽?”

“因为要是孙子生下来了……,是这个原因吧?我懂了。”直弘喝了一口啤酒,“可是我并没有出轨。”

“宫本祐理小姐在贵公司似乎造成了不小的话题呀?而那个谣言就算辗转传进三井峰子女士的耳里也不奇怪,对三井女士而言,这件事刚好能成为向您争取赡养费的筹码。”

直弘微微摇了摇头,“她到底在想甚么傻事啊……”

“在您眼中看来,或许很傻。但是在一般人眼里,您刚离婚没多久,便拉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女子在身边当秘书,别人自然会怀疑你们应该在很早之前就有私交在。更何况,事实是,你们的确在很早之前就有私交了,对吧?重点是,你们二位是甚么样的私交。毕竟你们一个男性一个女性,人们想像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应该谁都想不到你们是有血缘关係的吧。”

直弘吃了一惊,瞪大眼回望加贺。但这位日本桥署的刑警先生却一副毫无自觉自己讲出了多么惊人的话似的,悠哉悠哉地将小菜送进嘴里。

直弘重重地歎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祐理告诉我,你跑去找她问话,我就在想你该不会察觉了吧。你问了她那个戒指的事,对吧?”

加贺点头。

“宫本小姐左手戴的那只戒指是手工製的,而且,这么说可能有点伤人,那很明显是出自外行人之手。由于和她的服装品味完全不搭调,我就在猜,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人给她的东西。我从前也看过类似的戒指,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拿挫刀削磨五十圆硬币所製成的吧?”

直弘伸出指头搔了搔眉毛上方,露出一脸苦笑,“我投降了。”

“那在二十多年前似乎曾经流行过一阵子,据说是当时穷小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而亲手製作的礼物。不过现代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做了,就算有,应该也会削磨到合乎女方无名指的尺寸吧,而不是做成尾戒。”

“那只戒指,是我当年送给那孩子母亲的礼物。”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那位女性应该个头不高吧?手也很小,指头也很细,所以那只戒指应该能刚刚好戴上她的无名指。”

“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真的是个穷小子。”直弘让啤酒顺着喉咙滑下。

那个年代,整条街上开的,并不是现代的卡拉OK包厢,而是附设卡拉OK的小酒店。直弘大学毕业后,也没去找正职,就窝在这种店里打打工混口饭吃,薪水少得可怜,但他自恃年轻就是本钱,从不觉得有必要为了将来存钱。

他打工的店里,有个名叫户纪子的女子,大直弘五岁,还离过婚。户纪子虽然不是出钱的店老闆,整间店却全部交由她经营,也就是所谓的“受雇妈妈桑”。

有一次直弘送喝醉了的户纪子回家,两人有了肉体关係,直弘从此深深爱上户纪子,而户纪子显然也是真心地爱着直弘。

户纪子生日当天的深夜,打烊后,直弘将礼物送至她手上,那是一枚以五十圆硬币削磨而成的戒指,直弘送出戒指的同时,向户纪子求了婚。

户纪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断向他道谢,还说她会把这只戒指当作一辈子最珍贵的宝物。

但是关于求婚,那一夜,直弘没有得到答覆。

“明天我得回老家去,三天后就回来。回来之后一定答覆你,因为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户纪子带着哭肿的双眼,笑着对他这么说。

接下来三天,小酒店都暂停营业,然而到了第四天,户纪子依旧没现身。接手户纪子职务的酒保告诉直弘,她已经辞职了。

直弘冲去户纪子的住处一看,那儿早已人去楼空。之后过没多久,一封信送到了失魂落魄的直弘手边,信封上没有写地址。

信上写着,能够得到直弘的求婚,她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但是不能因为自己这种出身的女子,毁了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的未来,所以她决定离开。此外,她在信中还劝诫直弘,他有幸在父母的庇荫下读完了大学,所以就当作是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好,他应该要认真地找出自己该走的路才是。

所谓冷水浇头,就是这个状况。直弘醒悟到,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地不懂事,把双亲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觉得反正这社会饿不死自己,过一天算一天。户纪子的信里有着满满的爱情,但直弘心下明白,这是她对于不成熟的直弘的苦劝。

那一天开始,直弘整个人彷彿脱胎换骨,他辞去夜间的打工,跑去便利屋(注:便利屋,代为处理各式杂务的服务业者。)上班,一切从头学起。而他之所以选择便利屋,也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无论甚么样的工作内容他都愿意去做。

后来,这个果断的决定成功了,他在便利屋习得的专业清洁技术,成为他日后创立清洁公司的基础。

“我是大概两年前在银座的高级俱乐部里遇到祐理的。真的吓了我好大一跳,她长得简直就是户纪子的翻版。不过我更惊讶的是,她手上戴着那只戒指。”

“当时她已经戴在手上了?”加贺问道。

直弘点点头。

“我试着问她那只戒指是怎么来的,却得到了意外的回答,她说是她母亲的遗物。祐理的母亲在三年前因为胰脏癌过世了。”

妳的母亲叫甚么名字呢?──话都到了喉头,直弘硬是忍下来了,因为他想先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

后来他频频跑那家俱乐部,每次都点祐理的檯,想从聊天当中问出她的身世。祐理不见得会全盘照实述说,但是她说她家是只有母女两人的单亲家庭,这一点似乎是错不了的。

某一次,直弘终于得知了一个关键性的消息,那就是祐理的出生年月日。如果祐理没说谎,她的母亲怀上她的时候,正是直弘与户纪子爱得难捨难分的那段日子。

某个夜晚,直弘决定了,他对祐理说想两人单独谈谈。

“我绝对不是想对妳怎么样,而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妳谈,是关于妳母亲的事。妳母亲,是不是叫做户纪子?”

祐理眼睛睁得大大的,问直弘为甚么会知道。

那一瞬间,直弘心中的一切猜测都有了答案。他感到一阵晕眩,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俱乐部打烊后,直弘带着祐理前往一家他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因为那儿有包厢席。终于只剩两人独处了,直弘当场将两手抵着榻榻米,对着祐理深深地鞠躬致歉,接着向她坦承自己就是她的父亲。他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也对祐理解释,他自始至终都不晓得户纪子当时怀了身孕。

“我为自己害她受苦而道歉,因为她们母女俩这一路走来显然吃了相当多的苦。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是我也有责任,要是当年的我不是那么地不成熟,户纪子说不定就会接受我的求婚了。”直弘端着小酒杯说道。他述说的同时,料理一道道上来,酒也换上了日本酒,这支好像是产自富山县的酒。

“宫本小姐的反应呢?”加贺问。

“她当然很惊讶,好像一时之间还无法相信,这也难怪啦。不过她似乎之前就不觉得我只是个单纯中意她而三天两头上门的客人。那一天,我们其实没聊甚么就道别了,后来是过了几天,祐理才主动联络我,说想再和我进一步谈谈。”

“看样子有了个好结局呢。”加贺说。

“我因为有妻有子,不可能马上帮祐理安排甚么,但我想总之先暗中资助她的生活吧。”

“而刚好就在那时,您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是吗?”

直弘轻轻一笑。

“很讽刺吧。我过去从户纪子身上,学到了要让自己的女人幸福,一定得将全副心力都专注在工作上才行;但是这回峰子教我的却是,只顾工作,一样是不行的。看来我这个人吶,真的是笨拙两字堆砌起来的。”

“不过也因为离了婚,您才会把祐理小姐带在身边照顾吧。”

“因为我想以父亲的身分为她做点事,当然也不能让她一直在银座的俱乐部上班呀。让她进公司的同时,我就做好心理準备了,我知道公司内部很可能会出现流言,反正我想等时机成熟再公开我和她的血缘关係,唯独弘毅那边,得先告诉他才行,但是却发生了那桩案子,这下一切都乱了套,弘毅对我更加不谅解,这种时候,我也不可能把事实告诉他了。”

直弘将杯中酒一口喝乾。他从以前就有个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够与儿子像这样对坐饮酒,倾听儿子的烦恼,偶尔能够以父亲的身分给点建议。但现实是,他们父子俩只要一对话就变成吵架,感觉不到丝毫的亲情羁绊。

突然间,加贺放下筷子,挺直背脊说道:

“清濑先生,您与三井峰子女士离婚,应该学到了一些事情吧。”

直弘皱起眉头,“你这是在挖苦我吗?”

“我没有挖苦的意思。三井女士由于误会儿子的女友怀了身孕,而搬到两人的近处过日子;您一恢复单身后,便将祐理小姐带在身边。到头来,你们二位在离婚后所追求的,都是『家人』;你们都渴望着拥有自己的『家人』。所谓家人之间的羁绊是非常强的。清濑先生,您和弘毅君也是彼此的家人吶,请别忘了这件事。”

直弘定睛回望加贺,加贺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腼觍的笑容,再度拿起筷子。

“抱歉,讲了自以为是的话。”

“别这么说。”直弘悄声应道,这时,收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传出简讯通知铃声,他向加贺说了声“不好意思”,接着拿出电话。

简讯是祐理传来的,由于标题写着“紧急”,直弘连忙打开简讯来看,一看完内容,他不由得惊呼出声。因为简讯内容如下:

“我现在和弟弟在一起,方便过来会合的话,请联络我一声。祐理”

见直弘僵着身子直盯着简讯,加贺于是问道:“怎么了吗?”

直弘没吭声,让加贺看了简讯。这位刑警脸上严肃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旋即露出了微笑。

“看样子,您的家人们已经準备好展开新生活了。您快去吧,这边我来和老闆娘交代。”

“谢谢。”直弘站起身,离席前又回过头问道:“加贺先生,你只是看到那只戒指,就猜出祐理是我女儿了吗?”

若是如此,那还真是惊人的洞察力了。但刑警却调皮地一笑回道:

“不,其实我在看到她的瞬间,便直觉应该是这么回事了。”

“怎么可能?”

“因为他们两人长得很像呀。宫本祐理小姐和弘毅君。”

“啊……”

“弘毅君也觉得祐理小姐的面容似曾相识哦。”

直弘直勾勾地望着加贺,摇了摇头。

“还想请教一件事,加贺先生,你的警阶是?”

“我是警部补(注:日本警察的役职阶级由下而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

“他们应该升你当警部才对。”直弘说完,转身朝店门走去。